【新要聞】【小康文苑】遙遠的村莊
2023-06-14 09:41:45 | 來源:《小康》·中國小康網(wǎng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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獨家專稿
文 | 林友僑
【資料圖】
我的思緒常常回到童年,回到粵東鄉(xiāng)村,不僅因為那是生我養(yǎng)我的地方,還因為那時的村莊三面環(huán)林一面水,到處流淌著田園詩般的情調(diào),實在太美了。
我常想,如果童年的村莊保留到現(xiàn)在,一定會像稀世珍寶那樣讓人驚艷。所謂世外桃源、園林式鄉(xiāng)村,大概還沒有它的寧靜和自然。真要佩服先人,能把那時候的村莊建得如此美麗。
我所在的村莊坐東北,朝西南,四周水網(wǎng)密布,田園片片。進村出村只有一條路,寬可行車,從村前農(nóng)田穿過。所以哪天誰外出,誰回來,過年過節(jié)哪家來了客人,田里干活的男人,灰埕上曬谷的婦女,屋檐下曬太陽的老人,都看得一清二楚。連村子里飛來飛去住著多少只燕子,也逃不過人們的眼睛。村后也只有一條路,略窄,是村民前往田園勞作的路徑,也是洪水圍村鄉(xiāng)人撤退的通道,外人極少行走。
村莊與村前路之間,是一個長長的池塘,村莊有多寬,池塘就有多長,像古時候城池的護城河。池塘既是村莊的風水塘,也是村婦洗洗刷刷之所在,更是一村人過年吃魚的全部寄托。初春,村里統(tǒng)一買來鰱魚、草魚、青魚、鳙魚、鯉魚的魚苗放養(yǎng),一養(yǎng)養(yǎng)一年。一直到大年三十前兩天,才抽調(diào)青壯勞力,將一池的水打干,長足四季又肥又大的塘魚,在池底像博覽會上的商品,白花花,黑黝黝,紅通通,搖頭晃腦,蹦蹦跳跳,引得全村男女老少歡歡喜喜圍觀,拍手叫好。
那真是一年中難得的盛況!家家戶戶提來鐵桶,端來面盆,等待按丁分魚。通常像我家十口人,少則分到十幾斤,多則分到幾十斤。塘魚,成了鄉(xiāng)人過年幾天的主菜。有時吃不完怕餿了,就拌點海鹽、生姜,手工打成魚丸,煮熟留著慢慢吃。
村莊與村后小路之間,是一大片樹林,樹林的面積,要略大于村莊。那是村人拴牛、歇息、玩耍的好地方。尤其是夏秋季節(jié),天氣炎熱,村人午歇避暑,在大榕樹下鋪張草席,躺下去吹著自來風,呼嚕嚕睡起大覺來,那光景,總讓我想起傳說中的醉八仙。
這片樹林的中間,有一座小廟,叫“佛祖宮”,是村人心中的圣地,村里老人小孩有什么冬瓜豆腐,都來求佛祖保佑。虔誠的主婦上香跪拜禱告后,拿個杯子請點香灰回去,攪拌在茶水里給孩子喝下,就像服用了一劑良藥,然后等著漸漸地好轉。若有一時好不了的,那就一求再求,直到好利索為止。窮人窮辦法,香灰治的也許不是病,而是心。村人相信心誠則靈。
“佛祖宮”旁,有幾棵大樹,樹冠如蓋,樹下陰涼,是孩童玩耍的中心。小時候很多樂趣,都發(fā)生在這里。我們常在樹下打牌,“打寸”,捉蜻蜓放“飛機”,逮住金龜子放“風箏”。
金龜子外殼烏黑發(fā)亮,殼下有一雙有色的薄翼,展翅飛翔時特別靚麗。我們捉住后,在其大腿上拴一根細細的線,然后手纏線頭,放它撲翼而飛,甚是好玩。捉蜻蜓放飛機的方式說起來有些不人道,要先將蜻蜓尾巴捻去一小節(jié),再將一根稻草插進斷尾中,才放手讓它飛。由于有稻草拖尾,蜻蜓只能負重低飛,我們跟在其后,隨時可以將它捉回來玩。玩夠了,就該放牛去了。
在這片開放式樹林旁邊,還有一座“柑園”,是封閉式的園中園,四周由土坯和籬笆圍蔽,園里沒有豬、牛、雞、鴨、鵝等牲畜,也很少人進去,顯得特別幽靜和安謐。我初中輟學后,選擇了自學,曾在這座無人相擾的園子里背誦、熟讀了《唐詩一百首》和一些中文課程。清晨入園時,我是一個人手執(zhí)一本書進去的。偶爾于閑暇的下午進園,這時手上除了一本書,還多了一個排球,身邊跟著一個兩三歲的小孩,他是我的一個堂弟。叔叔家孩子多,我?guī)椭鴰С鲆粋€來,也好減輕家里負擔。
我喜歡去到園中的一棵大榕樹,坐在榕樹頭下看書,而把排球當足球踢得老遠,讓小堂弟搖搖晃晃、樂樂呵呵去追球,然后頗有成就感的把球抱回來給我,再讓我一腳踢得老遠,他又樂呵呵跑去撿球,周而復始,樂此不疲。
孩童的世界簡單而快樂。我“踢皮球”,他去撿球,用大人功利的眼光來看,我真有點“不負責任”,可在小堂弟眼里,這實在好玩不過,他每次抱球回來,總在期待我將球踢出去,踢得比上回略遠一點。當然,這遠的距離,一定要在我的視線范圍內(nèi),一是為了安全,二呢能夠讓小堂弟一直保持追球的熱情。
作者故鄉(xiāng)繞村而過的小溪
村莊的左側,也有一片開放的樹林,略小。因為離家近,我上學后不放牛了,也常去玩耍,我在這里學會了走軍棋,下象棋?;叵肫饋恚菚r農(nóng)村孩子花樣百出的把戲,我?guī)缀醵紖⑴c過,而且都玩得不亦樂乎,唯有一樣顯出了笨拙,那就是爬樹。村中樹木,多高且挺拔,樹頭分叉少,不易攀爬。所以我常攀爬的只有那些樹頭盤根錯節(jié)的大榕樹。
為什么不擅長爬樹會讓我深感遺憾?有兩個原因,一是當時生態(tài)好,鳥雀多,烏鴉、白鷺鷥等大鳥的鳥巢多筑在樹的高處,如果能爬樹,就可以不時竊取鳥蛋,這在食物匱乏的年代,非常有誘惑力。二是樹上的枯枝,是燒火的好材料。彼時家家戶戶燒柴火,而樹木是公家的,不能亂砍濫伐,枯枝則允許取回燒火。不會爬樹,也就只能眼巴巴看著樹上的枯枝干著急。
我努力過很多次,徒手光腳爬樹,沒爬多高,就滑落下來。唯一一次,不知怎的,我竟成功爬到幾米高的樹上,掏鳥窩,取鳥蛋,俯瞰林木高處樹葉相連、迎風起伏的壯闊景象,心中激動萬分??墒堑诙煸賮砼逝肋@棵樹,卻怎么也爬不上去,讓我極為詫異!我在想,人有時候會不會有一種類似開竅的東西,忽然如得神助,令人難以理喻。
也因為好動,還是孩童的時候,我在一棵低矮的木麻黃樹下玩耍,受過傷。我先用雙手攀住一根橫出的樹干,而后翹起雙腳,從雙手之間穿過,讓身體在空中翻個跟斗,再跳下立于地面。如此數(shù)回,終因雙手抓不牢提前脫落,摔了個狗啃泥,下巴先著了地,撞裂了一道長長的口子,血流如注,被人送回家用草藥簡易敷貼,至今留下一道疤痕,留下一段童年調(diào)皮搗蛋的記憶。
村左開放性樹林之外,還有一片碧水環(huán)繞的園林,像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島,也不知道是怎么形成的,這樣設置的目的何在。小時候過不去,長到十幾歲,我常從狹隘處跳進去,躲在樹下安靜的釣蝦。釣蝦極考功夫,蝦上釣時往往用兩只大鉗夾住釣餌,再一點點小口吃,如果用力提竿,蝦多半“松手”脫落。所以釣蝦時需多帶一個網(wǎng)兜。當蝦吃釣時就將線輕輕拖到岸邊,再輕輕提起,直到看見死抱釣餌不放的蝦接近水面,即用網(wǎng)兜將其撈上來。這個過程,要屏住呼吸,不動聲色,這樣才不會將蝦給嚇跑了。
村的右邊,是一簇簇蓬蓬勃勃的竹林,因不適合拴牛,離家也遠,我很少到那邊玩。倒是竹林邊、村的右后方有一個碾米廠,我常跟母親去碾米。一擔稻谷,經(jīng)過機器,米與糠分離,谷糠隨風機飛揚,像一道龍卷風,留下白花花的大米,熱乎乎散發(fā)出好聞的味道,刺激著我的轆轆饑腸。碾了新米,怎么都有一頓飽地吃。
碾米廠在什么時候消失了,久遠的鄉(xiāng)村也就進入了街市可以自由買賣大米的年代。社會加速嬗變,青壯勞力紛紛外出打工,做生意,田園隨之大片大片丟荒。他們賺到錢后娶妻生子,回鄉(xiāng)筑屋,環(huán)繞村莊的樹林、竹林擋了道,被一片片砍掉,取而代之的是一棟棟新樓房拔地而起。約莫三十年間,成排成片的園林不見了,村前池塘也在大拆大建中被填埋,村莊與農(nóng)田親密接吻,樓房裸露在天地間,再也沒有了樹木來遮風擋雨。
唯有“佛祖宮”還在,它已處在村莊的中央,于高樓的包圍中顯得那樣的不起眼。年輕一輩的人很難想象,它當年坐鎮(zhèn)村后,雄立綠樹叢中,四季油燈長明,有多么的顯赫。
如今村民住著樓房,不但大件小件家電齊全,連路燈都是通宵明亮,物質生活大為改善,這是時代的進步,歷史的進步。只是和當年相比,總感覺少了點清風徐來、樹影婆娑、牛哞狗吠的煙火氣,少了點可以給后人乘涼的樹蔭和回望的鄉(xiāng)愁。如果在發(fā)展過程中能夠保留下那一片樹林,哪怕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,那該有多好啊!
我心中詩意的村莊,不過是嶺南水鄉(xiāng)千千萬萬個美麗鄉(xiāng)村中很普通的一個。前人治山理水置村的智慧,為何在城鎮(zhèn)化浪潮中消失得如此之快,是發(fā)展的無序,還是成長的代價?人們也許忘了,快速奔跑過后,還是要找棵大樹來歇息的。就像我,在外漂泊多年,越來越懷念兒時環(huán)繞村莊的那片林,那池水,還有漸漸遠去的那些人!(作者為中國作家協(xié)會會員)
(《小康》· 獨家專稿)
本文刊登于《小康》2023年6月中旬刊